【心靈成長】
吳淡如‧凡走過的都不是冤枉路
回頭,搜尋所謂「生涯規劃」的痕跡,我在每一個生命轉彎的地方,在時
光流逝中匆匆,都看見一本書。
我在打開那本書的時候,無意間發現扉頁中抖落的地圖。
一張隱形的地圖。只有我用幻想的眼睛看得見的地圖。地圖上描繪著用想
像力當柏油鋪成的道路。那些路隨著時間化成實相,交給我的足跡,一步
一腳印,我走時有時千辛萬苦,有時以為自己迷了路,有時覺得自己離了
「正道」很遠。
但都不是冤枉路。
因生命中並無冤枉路。如果,心,並不想喊冤。
我看了朱天心的《北一女三年記》後,燃燒起一種雄心壯志,我想,唸一
個高中如果就可以寫一本書,如果三年生活值得用雕欄玉砌的文字來描述
,那一定是個值得唸的學校。
幻想我用憲兵般昂揚的步履踏進瓊樓玉宇般的第一學府,然後到荷花池邊
談戀愛,一起數荷葉上掉落的露珠,幻想自己是纖弱優雅的少女,有人在
黃昏日落時吟誦著我的名字。
想起從前的幻想,雞皮疙瘩掉了滿地。
牯嶺街的破落宿舍和群體生活首先擊碎了我的幻想花瓶,當時嚴苛的校規
、競爭的壓力和教官像掃帚一樣,隨著把我的碎玻璃掃進垃圾筒裡。
想想當初確有很多「生命中不能忍受的情事」,當我看了楊照的《迷路的詩》,
看他寫高中生活也寫成一本書,被我封鎖已久的過往又血脈活絡了起來。
我怕憶舊,因為我以為,會說當年勇的人一定老了。
我怕的是老。怕白頭宮女在、閒話說玄宗,總有一種花落葉凋的淒涼。
怕的或者不是老,是淒涼。
《迷路的詩》中,楊照說他們建中校刊社學生曾模仿莊子的筆調寫了一篇
短文,把「北一女的新書包沒水準」藏在文章裡,引發校史上空前絕後的
校刊回收事件。
我覺得很好笑,因為我也看過那篇文章,因為那年我背的就是那個空前絕
後被嘲笑為沒水準的新書包。
哈哈,因為我也覺得很沒水準。而且覺得寫文章罵我們書包的人真有水準。
我的北一女三年記寫不成一本書,當時呆頭呆腦的我,根本不是叱風雲的
學生,我要適應的問題多如麻:
英文老師在課堂上講解全用英文,百分之九十的時間我都在鴨子聽雷。上
高中前我根本沒使用過英文字典,你相信嗎?我只是能「看」英文,對於
講和聽,一竅不通,簡直是聾子。後來鼓起勇氣問同學:「你們沒有英文
聽力方面的問題嗎?」「怎麼會?」我的同學說:「老師講得那麼慢……」
數學課,比鴨子聽雷還慘。我根本像隻天生就盲眼的地鼠,在潮濕的沼澤
中載浮載沈的爬行。老師問懂不懂啊?我只能呆呆看著前後左右的同學在
猛點頭。
要學習完全照料自己,自己洗衣、覓食,在宿舍裡一被八十二歲的女舍監
看不順眼,就會被罵得狗血淋頭,還好她鄉音甚重,搞不清楚她在罵什麼。
我們被統稱為「外地生」。這個名詞本身並沒有特別意義,不過,同學講
什麼你聽不懂會被視為理所當然。因為你比別人土。我在高一時,我第一
次知道有「空中英語教室」和ICRT電台,我很驚訝為什麼同學們會唱英文歌。
就連拿手的國文課,也上得很難過,國文老師老是語帶譏笑的認為本省籍
同學發音不標準、文章寫得不好、家教一定不如外省籍同學得天獨厚。她
總不叫我的名字,只叫號碼,彷彿我是囚犯,書背不出來就罰站。體育課
是絕對頭痛時間,留著一頭斑白直長髮的體育老師天天說,哪個項目不及
格就別想畢業。
根本沒有娛樂,沒有時間也沒有錢娛樂。有一種最無聊的娛樂叫「排字」
,就是國慶日或重大節慶時全部同學奉命當人牆,旗子一揮就把手上的色
板換顏色,排蔣公、國父遺相啦、雙十號誌啦。在總統府門口的我們,一
到國慶特別忙,我記得有一年還戴著綠帽子(綠色的傘帽)到總統府前排圖
形,一站站三個小時,昏的昏,倒的倒,元旦還要參加清晨的升旗典禮,
「蔣總統出來了!」人群興奮的大叫。那是蔣經國最後一次的元旦升旗講
述。說了什麼,我忘了,但那時群眾彷彿沸騰著一種情緒:你若還能出來
說話,我們的國家就有救了。
不適應的隨著時間推移,全適應了,但一種寄人籬下的蒼涼很難拭去,只
是隨著成長的軌跡變淡了。
畢業很多年後遇到同是「外地生」的朋友,說起當時經歷。老實說,想來
還是很苦。「教我再重來一次,打死我算了,」朋友說,我會心的笑了。
「可是也學到了不少東西,對不對?」
對。這樣的北一女三年,給我一些獨特的經驗。
使我比同年齡的一般女孩懂得靠自己克服困難。
獨立,變成理所當然應該具備的生活能力。
量入為出,絕不寅吃卯糧。
我會告訴自己說,新環境,一下子妳就會適應。
了解生命中有許多瑣碎情事要處理,除了讀書;與「生活低能症」絕緣。
明白成功是最好的報復。只叫我號碼認為本省人語文能力不佳的國文老師
,現在,如果還記得我的話,不知道會不會承認她這樣對待過我?我知道
,當別人看不起你時,「賭爛」是中了計的下下策。
由於我的「不服輸」,她也成為一個給我隱形地圖的人——她用的是激將
法吧?但無論如何,使我往前走。
這位國文老師兼任當時的班導。那年,美麗島事件發生了。她對我們曉以
大義之後,在作文課要我們就此事件發表觀感。
還是戒嚴時期,作文課題目常是愛國八股,令人煩厭。
我決定寫點不一樣的。我記得我寫的大概是如下的意思:如果蔣公對日本
人都可以「以德報怨」,為什麼對自己人要這麼嚴苛呢?只不過是上街遊
行,民主政治就應該包容異己……
老師用紅筆把我的作文全篇打叉,寫了大大的零分。馬上打電話給我爸爸
,請他到學校來,跟他說,他女兒思想有問題,而且不合群。
我爸走後,她叫我進辦公室,對我說:「給妳零分算對妳客氣,我沒把妳
的作文交給警備總部,妳應該感激我!」
我一直很感激我爸採取的態度。他對我的那篇作文,一句話也沒說。當然
也沒有照老師的話指責我。他把他到學校的事當作完全沒發生過。
升高二時我感覺自己開始在談戀愛,現在想想,其實離戀愛很遠。如果戀
愛應該是一碗雞湯,當時的戀愛感覺,不過是加了一點點味素的清水。
在暑期活動時,我認識了一個建中校刊社的。他第一次寫「情書」給我時
,我一連三天都像躁鬱症患者。翻遍陸小曼與徐志摩的情書,慎重的回了
信,然後我就感覺,我終於有男朋友了。男朋友這三個字,對於「民智未
開」的我來說,簡直是終身大事。
我們很少見面,他一、兩個月才會打電話到牯嶺街宿舍給我。每次見面他
總是一副狂狷少年的樣子,告訴我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尼采如是說、叔
本華如是說、佛洛依德、柏拉圖如是說,希臘古巴如何,惠特曼如何。
以上這些人是誰,我那時根本從沒聽過。我對他的博學簡直崇拜得五體投
地,後來發憤啃書的熱烈情況,只能以「風簷展書讀、古道照顏色」形容
之。
他對我影響深遠,雖然他不是故意的。只因我到底有一口氣在,不願被他
看成小白癡。
我記得有一次他興致勃勃的拿了一本建中青年來給我「拜讀」,上頭有一
篇他的萬言小說,一篇愛情小說。他說是他自己的親身經歷,在重考高中
時,和「女朋友」愛得如火如荼。
女朋友?那我,又是什麼?
這個問題我沒問出口,只是優雅一笑,一背過臉,感覺中已「肝腸寸斷」
了一萬次。
我躺在搖搖晃晃的鐵板床上層,藉著微弱的燈光看完他的小說,不只看一
遍……基於自尊,我認為那篇小說爛透了,有什麼難?我也會寫。我含著
滿眶的眼淚很爭氣的對自己說。
有什麼難?我也會寫……當我開始寫第一篇小說時,我全無新手上路的羞
澀徬徨。
像小小的火星點燃一整片雜草茂密的莽原;藏在心靈某處未開發的荒原被
火光照亮。火光滅後灰燼殘留,正是播撒種子的沃土。
升高三時他拿了一本《丹諾自傳》給我,對我說,有為者亦若是。但他並
沒有告訴我,英美法系跟大陸法系是不一樣的,在我們沒有陪審團的法庭
中,律師能為當事人多講幾句話就該偷笑,哪有可能以淘淘不絕的口水翻
雲覆雨?
我因《丹諾自傳》,跟他約台大法律系見。我們共同的第一志願。從此,
不到放榜不見面,他說。他高三下學期因曠課太多辦了退學,在家中自修
。放榜後我在另一所國立大學的法律系上看到他的名字。他說他已心滿意
足。上大學後我們更沒有聯絡,我忙著當新鮮人,迎接「苦盡甘來」的生
活,好逑者處處都是。我懷疑我根本沒談過真正的戀愛,和他。他把所有
的信還給我。
聽說他大學只唸了一學期,因為每天只打麻將不上課,被學校勒令退學,
當兵去了。三年,杳無訊息。在我的記憶裡幾乎已不再現身。
一個人的歷史中,若有一個沒有什麼血淚交集,卻改變了你一生道路的朋
友,總是幸福的。有時我會懷疑,這樣的人,是上天指派來送給你隱形地
圖的天使。或者,有些天使藏在書中。有些天使,有時也會惡作劇,給你
一個錯的指示,但卻是必經之路。
他看過我的小說嗎?有時我會在想像的棋盤裡做著各種假設。
他快樂嗎?
還以狂狷自許嗎?到底曾經愛戀過我嗎?
有白頭髮了嗎?還在看些什麼書?他結婚了吧?有孩子了吧?他,還活著
吧?在我們有限的人生中,是否還能相見呢?
他會看到這篇文章嗎?
有什麼難?我也會寫——他會這樣說嗎?
答案並不重要。
有沒有愛過也不重要。
凡走過的都不是冤枉路,如果我仍能微笑。
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 Oct 05 Tue 2004 17:07
‧凡走過的都不是冤枉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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