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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靈成長】
吳淡如‧故鄉月圓不圓


要我來寫宜蘭,我很樂意,可是你得先明白呀,我不是「標準」的宜蘭人。

我百分之百肯定,宜蘭的美麗與清新值得流連,我也慶幸擁有宜蘭清淨水
質養出來的好皮膚,更未忘記宜蘭人臉上「古意」的微笑,但我絕不是個
懷舊的人,也不是一個希望在衣錦之後還鄉的人,在我人生「向前走」的
路程中,我從不曾強調自己的鄉土特質。我那麼愛城市。

即使在一群來自宜蘭的文人之中,我想我也是個異類。我的風格不鄉土也
不清高,更非纖柔婉約纖毫必寫,我熱愛觀察城市繁複而華麗的眾生相,
雖不致五穀不分,但絕對四體不勤,我對都會環境充滿認同感--我眷戀
紐約、巴黎、東京,以及台北,且篤信王爾德為都會的辯護:

「都會生活滋養人類文明並使文明更完美--莎士比亞到倫敦之前,不過
只能寫出一些拙劣而譏諷嘲罵的文章。」

我十四歲隻身離開宜蘭,情願住在一間連洗澡也要排長隊的破宿舍裡。當
時似乎冥冥中已有一個聲音在叮嚀我:「走吧,走出小圈圈,妳活著不是
為了要沈浸在說長道短與柴米油鹽的人生中,像他們(指我從小到大的鄰
居們)的日子,妳過下去鐵定會發瘋!」我還記得年幼的自己踏入平快火
車的那一剎那,看著清淨無塵的遠方山嵐,淚水不斷落下,但嘴角仍堅硬
的抿成一條直線。那年我十四歲,老習慣被我媽罵「跟人都未親像哩」,
也明白跟別人都不像並不是一件壞事。

我從小最喜歡的一句話,是「燕雀焉知鴻鵠之志」,所以當時自命不凡得
令人討厭,也就順理成章了。小鎮女兒必須溫柔敦厚、言行合儀,是當地
女性最大的要求——我想現在也差不多。因為以前我們念的「女子國小」
(全省唯一只有女生的小學,現改名為宜蘭國小),「中山國小」(全省
唯一只有男生的小學)至今似仍屹立不搖,家長們依舊主張「嚴男女之防」,
你從這兒可以看見,宜蘭市人(據我統計,民風保守仍以宜蘭市最嚴重)
的道德標準有多高呀。

由於道德標準太高,所以人言可畏,宜蘭的女人一離婚就「死」定了,而
丈夫打老婆則沒什麼了不起,大家不管三七二十一勸合而不勸離;小鎮女
兒只要帶了任何一個男同學回家,左鄰右舍一定會問佳期,若和任一男子
在鬧區並肩走,二十分鐘後鐵定有人向妳家中報告,三十歲若還嫁不出去
,每個人都會自告奮勇為妳做媒婆;若只生女不生男,九族同感遺憾——
我非胡言亂語,這都是我身旁發生的事。有一位親戚,她的媳婦已近四十
歲,生了三個女兒,翁姑日日自責無顏面對祖先,於是求籤問神回來,要
兒子每日上三次香,往東方三大拜。一年後果真一舉得男,一家四口抱頭
痛哭,好像得了奧運金牌,我啼笑皆非的看著這幕戲,到底沒法像諸親朋
好友一樣發出「有志者事竟成」的賀喜。

我的親友們都有堅強的政治狂熱,每逢選舉必去開票所當義務查票員,但
深愛民主的人未必支持個人意志的自由。

小鎮父母只希望兒女成為公務員,因公務人員乃最高尚的職業。我初中畢
業後拒考師專,被家人視為大逆不道——「一個女人怎麼可以放棄當小學
老師的機會呢?」我弟弟大學畢業,被一大群親友押著報名高普考,懦弱
的他不敢明白拒絕,只好陽奉陰違拿了錢而沒報名,然後根本不敢回家,
他們不敢告訴我,因為怕我為他撐腰,我不知道,為什麼人們可以理所當
然把自己的希望架在兒女身上,他明明可以恣意長成林中的紅檜,而你偏
偏要他變成小小的盆景,只因如此較好擺佈。

人情味有時意味著人情糾葛與世俗壓力,如人飲水冷暖自知,你也許懷念
夜不閉戶的年代,但我,敬而遠之。

我大部分的國中同學在二十五歲前已生了兩、三個孩子,在宜蘭享天倫之
樂,而我感覺踽踽獨行也很不錯。我知道我不是壞孩子,只是我不願隨家
鄉父老一起走老路。十四歲以前,我看過太多為爭一點家財而鬩牆的兄弟
,以及打打鬧鬧互丟菜刀仍長相「撕」守的小鎮夫妻,我願保持真誠待人
、平實過日的小鎮人優良傳統,但不認為一切「Good Old Time」都無懈
可擊。

我那麼愛瘋狂得華麗的都市,並可以從都市的疏離感中體會個人主義的甜
美滋味。我也那麼愛我的出生地,愛那天光雲影,愛落在我家庭院中的椰
子葉,那是我小時看天空最好的枕蓆,雨聲蛙聲蟬聲與陽光則是想像力的
溫床,落在田畝中的山嵐使人煩憂消散。我愛無聲勝有聲的宜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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