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華
郵件招領
「你知不知道限時信的郵資是多少?」朋友問我。
「嗯……」
「你一個月水費多少錢?」
「不清楚耶,都是自動轉帳的。」
「計程車一上車是從幾塊錢開始跳表?」
「八十嗎?」
「你喜歡喝柳澄汁,總該知道一斤柳丁大概多少錢吧?」
「五十?」
「老天!」朋友感嘆,「你完全沒有生活常識!」
一月,我辭去工作,到美國玩了一趟。
回來後,開始重新生活。
重新生活最難的,不是沒有工作、沒有收入、沒有固定見到的人,
而是沒有生活常識。
不知道郵資多少,是因為以前在公司寄信都是丟給櫃台小妹。
不知道水費多少,是因為不在乎那幾百塊錢。
不知道計程車幾塊起跳,是因為一上車就累得睡著。
不知道柳丁怎麼賣,是因為從來沒有自己榨過柳丁汁。
過去的生活,都是由別人「代工」。
我雖然沒有菲傭,但很少自己動手。
小到水費,大到友情,我都用廣義的自動轉帳。
當我和世界互動時,我常常不在現場。
久而久之,我在自己的生命中,變成一位來賓。
坐一坐,喝個茶就走了。
不用清理,不留痕跡。
這樣的生活雖然方便舒服,但過久了,
感覺身上包了一層保鮮膜,別人看或自己摸,都太過光滑而不夠真實。
有了保鮮膜,我已經好久沒有流汗了。
外表看起來新鮮,內心早就過了有效期限。
為了找回真實感,我捲起袖子,凡事自己來。
嘿,你不要誤會,我不是說要自己養牛,一早起來睡眼惺忪地擠牛奶。
我沒那個野心,更沒有那種能力。
我只是像嬰兒學步般,一小步一小步、一滴汗一滴汗地,
開始學習生活技能。
踏出第一步之前,得先「維修」自己。
很多時候,我們雖然外表看起來光鮮亮麗,內在早已殘破不堪。
但只要內在還不至於影響到生命狀態的底線,
比如說呼吸或心跳,我們就硬撐在那裡。
我六個月換一次手機,但不記得上一次是什麼時候換過自己。
二月一號,一個月的第一天,從外而內,我把自己送廠維修。
瓦斯爐老是打不起火來、烘衣機每次要烘四小時、
浴缸出水口的水流得很慢、天花板的燈泡有一個不亮、
喝冰水時牙有點酸、電影院的字幕越來越模糊、
衣櫥的左邊一直很空、看到某人的照片還會心痛……
這些東西不修會不會死?
當然不會。
我還是吃飯睡覺,慢慢變老。
但我不想再妥協下去。
我不奢求富裕的生活,
但對於我擁有的少數的物質和心靈,我希望它們完美。
家以外的世界,我隨時準備妥協。
但打開家門,我值得有一個尊貴的空間。
於是我打電話給水電行、周末去大賣場、忍痛補好蛀牙,
把舊情書鎖進百寶箱。
然後我沖個澡,坐在床上。
世界還是一樣,地毯好像還是有點髒,
但我像是一輛剛洗過的舊車,準備好轉彎出發。
出發,當然要加油。
活著,得從吃開始。
習慣在外面吃,口味變重了。
糖和鹽一直加,事後再用茶來沖洗。
為了掙脫這種惡性循環,我決定自己做。
自己要弄吃的,要有材料和工具。
我走進全家最乾淨的地方———廚房,
才發現架子上有朋友送的洋酒,卻沒有醬油。
打開冰箱,裏面有五彩繽紛的維他命,卻沒有蘋果或柳丁。
我的廚房白得一塵不染,沒開過伙。
但我知道此時裡面最需要的,是一個紅色的大同電鍋!
每餐都在家裡吃,我驚喜地發現:
我可以一個禮拜不花錢!
所以我的煩惱不再是怎麼賺更多的錢,而是怎麼樣做義大利麵。
「義大利麵醬的玻璃罐打不開怎麼辦?」
「用熱水沖啊!」朋友訓斥我。
「包子用微波爐蒸,出來變石頭!」
「要灑水啊!誰叫你用微波爐?要用電鍋!」
「荷包蛋都煎焦了!」
「火開小一點!」
「冰箱裡都是怪味道!」
「不立刻吃的東西你要放在保鮮袋,往冷凍庫裡塞!」
我跑遍世界,暢行無阻。
但在一個小小的廚房,我卻寸步難行。
當我把煮好的義大利麵軠為什麼動都沒動,看起來卻像吃剩的?
放在桌上,突然聽到一個尖銳的聲音。
我本能地跑回廚房,檢查鍋爐門窗。
當它再響時,我才發現聲音來自客廳。那是……
我的電鈴。
我家竟然有電鈴!
「掛號信!」
「喔!那……我要下來嗎?」廢話,你以為他是快遞嗎?
我跑到一樓,郵差穿著雨衣,背對我站在冬雨中。
瀟灑地像荒野大鑣客,隨時準備轉身決鬥。
我開門,他轉身,臉上都是雨水,嘴角卻乾裂。
我突然了解到:我能舒服生活,是因為有這麼多人辛苦地工作。
「有沒有帶印章?」他問,「你是王文華嗎?」
「我……」
我跑回去拿,然後看到他把我的印章蓋在被雨滴沾溼的紀錄本上。
過去,沒有人問過我是不是王文華,我也從來不去思考這個問題。
但一名陌生的郵差逼我拿出印章、面對自己。
錯過郵差時,我得去郵局認領郵件。
要學會簡單生活,必須常常出入公共場所。
捷運、公車、銀行、郵局……
我的生活圈不再局限在菁英少數,而進入芸芸眾生。
我看到的不再是飄在星河的名人,而是掛在塑膠窗上的名牌。
「張先生,請問郵件招領在哪裡辦?」
「先抽號碼牌。」
「號碼牌在哪裡拿?」
「你沒來過嗎?」他問。
我慚愧地搖頭,「對不起,順便請問一下限時信的郵資是多少?」
「十二塊。」
我恍然大悟,拿了號碼牌,坐到綠色的塑膠椅上。
沒有下一個行程,於是坐得很穩。
我睜開眼睛,看到真實的台北人。
學生、主婦、公司工讀生、退休老人。
他們戴著口罩,枯坐到睡著。
我重新加入我在年輕時熟悉的族群,
跟著他們排隊、秤信、跟郵局人員爭吵、高興地領到鈔票。
我坐在又硬又滑的塑膠椅,呼吸擁擠郵局中潮濕而悶熱的空氣,
終於體會到:
「This is it!當一切都還原到最基本時,生活就是如此。」
「九三二號,請到十八號櫃台……」
郵局在呼叫我,我慌張地衝上前去,生怕錯過了我的號碼。
我是九三二號,經過長久的等待,終於輪到我,走向生命的櫃台。
我的生命是一封限時掛號,長久以來我只是收信人。
當這封信被送到我家時,我不在,或說其實我在,
但因為忙於別的事,沒有聽到電鈴。
於是我的生命,靜靜地被放在郵局櫃台後失物招領。
年紀輕輕,卻已沾滿灰塵。
它怎麼會流浪到櫃台後呢?
那已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現在我帶著刻著自己名字的印章,要把它領回來。
「你有帶私章嗎?」「有!」我堅定地說。「你是本人嗎?」「是!」
不知為什麼,一個簡單的問題,我卻回答地如此驕傲。
我拿回我的限時掛號,並不在乎裡面是什麼東西。
也許是情書,也許是存證信函,也許是紅包,也許是空的。
寶貝或麻煩,無所謂,只要我領回屬於我的東西。
我走出郵局,注意到角落的郵筒。
我警覺到:日後我都要自己寄信了。
雖然麻煩,但我很高興在生命中從收信人升級成寄信人。
而我將開始不斷地問自己:下一封信,我將寄向何方?
◎刊載於《聯合報》副刊 2005 / 03 / 10
- Mar 18 Fri 2005 18:10
‧王文華 郵件招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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