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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華


悲情 Taxi 

坐計程車,是一天中感情起浮最大的時候。

台北的計程車應該是世界大城市中最多、最好的。
因為供過於求,我們養成了「勢利」的態度。

走到街角,一輛計程車的門已經停在腳前,
你不上,因為它不夠新、不夠亮、甚至不夠大。

為了避開司機受傷的眼神,
此時要故意東張西望、摸摸頭髮、拿出手機來看一看,
好像自己只等著過馬路而已。

等到另一部光芒萬丈的Premio或Cerfiro開來,
就算它擦肩而過,我們才「突然」想起自己要搭車,要死要活地跑過去。

嘿,花同樣的錢,我當然有資格坐比較好的車。
這就像買書,一定要拿下面比較新的那本。

「請問到那裏?」

「喔,請從Sogo到216巷。」

「你買的新書看了嗎?」

「ㄝ,還沒有…..」

坐計程車時我們傷害別人,其實也被傷害。

最近偽鈔流行,司機都說:

「1000塊沒辦法找ㄝ,剛剛才找到一張!」(來這套)

於是我們上車前就全面戒備,打開門先問:「1000塊可以找嗎?」

如果沒問,付錢時會抱歉地說:
「不好意思,1000塊麻煩您找一下好嗎?」
他若說好,你會覺得他給了你什麼大恩大德。

他若沒錢找,下車換錢的永遠是我們。
為什麼他們不下去換錢?
你去7-11買報紙,店員會叫你去換錢嗎?

216巷還好,如果下車地點是凱達格蘭大道,我們上哪去換錢?

上好車的唯一缺點是,上車後司機會自動把門鎖起來,
發出「啪」的一聲。

特別是每次「啪」時,
你都看不到司機有任何動作,好像他用念力就可以把你鎖起來。
而且四個門一起啪,你只聽到一個音節。

為什麼要鎖門,我們這些大人真的會在時速九十公里時開門跳出去嗎?

九十公里,你就得抓頭上的拉環,
此時你真希望沒有「終極殺陣」這部電影。
這些快車司機好像在表演,你該不該叫他減速呢?
減速時是不是也要用抱歉的語氣?

「嘿!」曾有司機對我說,「我是好心讓你早點到。」

「謝謝,你可不可以再好心一點,讓我活著到!」

另一個「刻骨」銘心的地方是屁股。

為什麼計程車上總有那種白色珠珠的墊子?
不但不舒服,下車時還覺得有幫人家扶正的義務。
下車前另一項禮儀是清理吃的東西的屑屑。

相信我,所有的司機都恨你在車上吃東西,
特別是臭豆腐這類香氣四溢、醬油滿地的東西。

等一下,我修正,所有的司機都恨你在車上留下任何液體:
醬油、果汁、或其它。

不過你可以說:
「我坐計程車就是要趕時間啊!我趕時間才要在車上吃東西啊!」

如果司機給你臉色,治他的方法是下車後不要把他的門關好。

最不舒服的應該是「強制性社交」。
他聽著趙少康的廣播,突然罵起台灣政治多爛多爛。
你累了一天,實在不想談黃顯洲和林安。

所以你的回答只靠呼吸器官:「嗯」、「喔」、「唉」、「哼」……
你這樣應付其實是有很大的罪惡感的。
跩什麼跩,你不屑跟計程車司機講話嗎?

罪惡感的頂端是為了不跟司機講話,
故意打手機給一個幾百年沒聯你完全不知道他是否活著的朋友,

「唉呀,我王文華啦!王文華啊,你幼稚園同學啊!」

縱使你這樣對待司機,他還體貼地把收音機音量關低……

這個寂寞的城市,越近的人越拒人於千里。

◎刊載於《Taiper Walker》2002 年 2 月號 專欄「台北,原來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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