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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林懷民每年都回味的三本好書

《紅樓夢》、《百年孤寂》、《從文自傳》以不同形式觀照生命

撰文/曾寶璐 攝影/楊文財

聽雲門舞集藝術總監林懷民談書,是一種極愉快的經驗,
藉著三本經典好書,林懷民談故事、談經歷,
也談到他對時光流逝、生死、幸福、以及生活的看法。

去年底,雲門舞集在加拿大蒙特婁公演途中,
林懷民椎間盤凸出無預警發作,一個多月以來他被迫暫停了許多工作,
當個好病人,往返醫院做復健。

受傷後,兩個小時對他而言就是過勞。
即使如此,林懷民仍舊應本刊之邀,為讀者推薦好書。

週末上午,剛剛完成復健,林懷民不見疲態,依舊熱情地迎接我們進屋。
圍坐在一張有些細小裂痕的木製四方型桌子旁,
林懷民說這是來自明朝平民百姓家的餐桌;

他又特地要記者坐一張椅布全都泛黃的骨董木椅,
這是他在德國一家骨董店門口以一百歐元買下的好東西,
外表古舊得讓人不敢一屁股坐下,
但他特地把椅子倒翻過來,證明德國工藝多麼堅實,足以放心坐下。

為了暢談三本經典——《紅樓夢》、《百年孤寂》、以及《從文自傳》,
林懷民特地在腰腹間綁上醫生叫他少用的束腹,以免中途不支。

他的房子是附近唯一不裝鐵窗屋子,屋簷上飄揚著彩色的西藏經旗,
透過一大片玻璃窗望去,正是日夜川流不息的淡水河。

林懷民面對著河,
談到《紅樓夢》的複雜、《百年孤寂》的特技表演,
還有《從文自傳》的安靜。

藉由河,他談到﹁時光﹂這個主題,也從恆河談到過世的父母。
談書的林懷民眼睛發亮而興奮,三本經典好書貫穿了他的生命。
以下以第一人稱方式紀錄。

‧ 閱讀 引領遼闊、飛馳的想像

閱讀是一種很奇怪的累積,
你認識了這個名字、一個影像,好像認識一個朋友,
再閱讀就像是又打照面了。

我是一個讀書得非常雜的人,
因為生活裡基本上沒有空間,即使住再大的房子,現實裡面就是有限制,
閱讀總是把你帶到非常遼闊的一個遙遠的地方,那個想像力的飛馳……
(眼睛發亮)

其實只要「讀字」我就開心了!
真的沒東西看,分類廣告也可以看啊。特別是我在編舞、創作的期間,
我時常晚上讀到一、兩點,而且讀的都跟編的東西不相干。

不然會在創作裡面一直想,到最後一定要讀,把編的東西忘掉、掏掉,
東西也許會比較自然的從身體裡面出來,
而不是用頭腦不斷的在「算計」。(雙手不斷在胸前由下往上揮舞)

我喜歡的書,基本上還是比較喜歡聽人家「說故事」,
基本上說故事的文字要好,故事要說得動人。

《紅樓夢》、《百年孤寂》、《從文自傳》
是我每年都讀、常常回味的書。
為什麼?因為它就是這麼好!

‧ 《紅樓夢》 年輕看情懷、年長況味時光

《紅樓夢》是驚人的東西,它可以使人執迷不悟,
再加上曹雪芹本身的身世、有各種不同的版本、
後四十回是別人幫著寫的,你可以不斷地一輩子挖下去。

不只是這裡面的廣度和厚度,像去挖埃及法老王的墳一樣,
挖法老王的墳你還會找到一個正確的答案,《紅樓夢》沒有,
因為紅樓未完、曹雪芹沒有寫完。

它永遠可以繼續談下去,但是在談論中間,
這本書不斷在豐厚我們對生命的觀照。

以曹雪芹來講,他的同情永遠是在寶玉和黛玉,
這裡面有年輕人的叛逆,規規矩矩的事情他們都不要,
找尋另外一種精神,他們兩人合起來建立自己的王國。

像葬花的時候,他們先埋葬自己的青春,已經早熟到看到這點。

青春的輓歌,你會越來越懂。

這樣說吧!芭蕾舞裡有一齣很重要的舞叫「吉賽兒」(Giselle),
十六歲的女孩子初戀,發現男朋友移情別戀而自殺,變成了鬼魂。

一般在演吉賽兒這個角色大概都三十歲以上才演得好,
十六歲的演不好,只有過了那個時候,
回頭才會知道那個時候是怎麼回事。

十六歲的女孩子,我就是自己,她沒有這個自覺。

我們年輕時,
對《紅樓夢》裡的艷詞、艷句、那些悽涼的東西,會特別的認同,
事實上你不大明白。

今天你活過來了,到了一定的年紀,很重要的一件事情是,
你開始感覺到文學裡面最重要、也是生命裡面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那就是「時光」,時間才是主角。

所以你看得到葬花吟裡頭:

儂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儂知是誰?

就是這麼悲涼。

是!人生是這個樣子!

年輕的時候你從來沒感覺到「時間」這個事情,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時光、歲月這些東西,
但是過來以後,你開始感覺到時間。

我住在這裡也很重要(眼光飄向窗外),
天天看到河水在走,它永遠都在動。

時間是這樣的,逝者如斯,可是恍然中它好像又沒有在動,
一轉眼它又已是漲潮落潮了。

‧ 《百年孤寂》 流露驚人想像的魔幻文學

《百年孤寂》當然也是,它會吸引我當然是故事講得好,
魔幻文學的想像力已經到了「驚人」的程度,很多片段是一輩子難忘的。

例如有個兒子在家裡被太太槍殺了,他的血就從臥室經過客廳、大街,
一路沿著流到他媽媽家,血會爬上階梯、一層一層往上爬,
越過大門的門檻,閃過地毯一路流到廚房,

他媽媽看見了,打開正在煮的一鍋牛奶,全部都是蠹蟲!
她大叫一聲兒子死了,循著血跡回去看她兒子。

等雲門去哥倫比亞首都波哥大演出,才知道馬奎斯寫的都是真的。

每次他們邀請我們去,我都要考慮很久,
到現在為止,旅館裡面很多荷槍的警衛,
觀眾要進去看戲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安檢,
戲院外面全都是荷著機關槍的警衛。

因為它國內有很多毒販、游擊隊,治安不好,
街上看到的都是很貧困的人,可是到戲院看戲的人都比紐約還要厲害,
貧富的懸殊非常厲害。

等到你有機會去他們家,會看到整個上流社會的房子,
外面全都是鐵絲、警衛,重重關卡,
但裡面這些人的文化、教養、知識性美學上的講究,
完全使你想起紐約、巴黎、倫敦的上流社會。

去了那邊以後,你會覺得所有的荒謬、馬奎斯寫的那些東西,都是真的,
他只不過是再把它稍稍的誇張一下而已。

在他們的美術館,在一個很小的房間裡面,
是有一年的大屠殺,都是照片和繪畫,屍體被火車一列列送去丟掉,
當時整個社會沒有人知道這個事情,就像某個時期的二二八一樣。

所以雲門的舞者去哥倫比亞沒什麼感覺,
但我是興奮的,因為我要去Gabo(賈西亞‧馬奎斯小名)的家,
所以我去到那裡,感覺到那些事情就是很清楚、很清楚。

我的意思是說,當你讀書的時候會有很奇特的幻想,
以為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事情。No! 是真的!
到了那些地方以後你會知道這是真的,這裡面戰爭不斷、永遠有暗殺,
整個《百年孤寂》不斷出現的是荒涼的、成為過去的。

到了哥倫比亞,即使在大城裡面也感覺到荒涼,
因為它就是不斷的成功又失敗,
我們在旅館有時候半夜會聽到「砰!砰!」
那是他們一、兩百年來生活裡面的一部分。

‧ 藝術和文學 滿足人們生活的另一面

所以不管是《紅樓夢》、還是《百年孤寂》,
天哪!講的是那個荒涼、那個生命……

但是文學家不是不斷地跟你講荒涼,他用繁華來襯這個東西。
到最後你就迷上了這位作家,會想看他所有的東西。

我讀了馬奎斯的一本傳記,裡面講到他終於要寫《百年孤寂》,
可是要有半年沒有收入,
太太就說:「好,你去寫吧!」

結果他寫了十四個月,到最後他太太能夠當的全都當完了,
只剩下「三機」——吹風機、暖氣機、煮東西用的機器,
跟肉店、跟房東賒帳。

山窮水盡到一切、撐在那裡寫十四個月!
到最後寫完要把原稿寄出時,連買郵票的錢都不夠,
就把三機再當掉去買郵票。

我看到這邊非常的……感動、興奮,
很多人說,我要做藝術工作,但要先賺夠了錢才去做;
我也常聽說,我要做藝術、劇場,我也要過日子啊!

但哪一件事情比較重要?

我搬進來這個房子時,有三、四年的時間很不自在。
因為它太舒服了、太中產階級,我始終覺得不對,有一種很大的不安。

即使如此,這個房子設計時從來沒有說要舒服,
我家沒有一張椅子是舒服的。

我不覺得應該舒服,我始終相信,
一個創作的人如果你生活幸福了會不外求,

你一定因為生活中的不幸福,
所以才必須在一個藝術形式、創作裡面得到幸福,
絕對不是說你很幸福然後才去做這個事情。

二十世紀最偉大的現代舞編舞家摩斯‧康寧漢(Merce Cunningham),
我問過他為什麼那麼喜歡跳舞,他說我也不知道我喜不喜歡跳舞,
他說,我從來沒有想這個問題,好歹做了這麼多年還在做,
我大概是喜歡這個事吧!

他說有些人從跳舞得到了某種聲名,
他們從這個聲名上面又轉到另一個地方追求名和利,後來就淡忘舞蹈。
舞蹈變成是他們的墊腳石,在現實幸福裡面的某種敲門磚。

那種幸福使你貪婪,
我不反對個人有財富,但那個財富應是讓你來追求某種精神上的東西,
而不僅止於房子裡的擺設或是你的鑽石。

年輕時我不敢夢想有房子,
表面上是這個工作的收入讓我沒有辦法存錢去買房子,
另一方面是,我覺得一個人開始貸款買房子的時候,
他就陷入了一種很奇怪的枷鎖。

這裡面的確沒有兩全,
說真的,要做目前的工作,你需要這麼多嗎?
曹雪芹在什麼樣的情況下寫出紅樓夢?完全的落魄。

我不覺得一個人應該追求貧窮,
但我覺得作一個藝術創作的人,在今天消費主義的社會裡面,
他要有很大的自覺。

我想,從雜誌上看到很多企業界的人,都問自己這樣一個問題:

早一點退休,尋找生活的另外一面啊。

可是我想不必要到最後吧,
一般的時候還是要有另外的一個東西,
剛好藝術和文學可以滿足這樣的一部分吧!

最近也看到很多企業界對員工做藝文性的演講,
我想是非常好的開始,也是整個菁英世代的大反省吧。

‧ 《從文自傳》 樸實安靜地展露清澈本質

另外這本《從文自傳》,
是一九七二年我從美國回來在政大教「現代文選」、
「小說創作」上課用的。

那個時候還沒解禁、當然沒有沈從文,
我自己選我認為他最好的一些小說,這是我盜印的,
那時候我會被抓起來。(大笑)

這本書和前面兩本統統不一樣,樸實到一清如水,
甚至於看到一百多個人被殺,他也是安安靜靜地在寫。
整個的近代文學裡面,魯迅和沈從文是這麼樣的不一樣。

魯迅看來要跳腳、要吶喊的東西,沈從文就在旁邊安安靜靜地說給你聽。
那個力量變得更大,完全讓你透徹看到事情的本質。

裡面從來沒有辯駁,就照著事情講出來,越看越耐看,
沈從文永遠跟「時間」在一起,他就是時間。

當你跟沈從文寫的人見面,你是面對面、完全沒有一點隔閡,
甚至於沈從文變得不見。

《百年孤寂》是瑰麗得不得了,《紅樓夢》也是華麗得不得了。
沈從文就像山和水,永遠就在那裡,看你怎麼去看它,
它呈現的是這樣一個人生的山水,清秀地一大片留白,「麗」都談不上。

我對沈先生非常非常的尊敬,覺得,溫暖。

《從文自傳》講的就是自在、隨緣、當下,他的態度統統在裡面。
從文先生有一種「安靜」,沒有那些誇張,
沒有《紅樓夢》的複雜,也沒有馬奎斯的特技表演。

三本書都在不同的面向觀照人生,但是都非常的好讀。

‧ 安靜專注 體會慢動作的細節與豐富

一九八九年,我在L度的瓦拉那西(Varanasi),
看到恆河上所有人都在崇拜、洗澡、喝水,約兩百公尺上游就在燒屍體,
煙這樣冒起來、骨灰撒到河裡,甚至有些燒了一半的屍體會流過。

我覺得這個恆河真是養生送死,給我很大的感動,
生命就是這個樣子,沒有誇張且赤裸地告訴你生命是這個樣子。

對生死是可以這樣子感覺,所以父母親走的時候還可以面對。
很有趣的是,你以為你面對,但其實父母親是無所不在,
每一天都在各個角落裡面跟你講話。

父母親的死亡也是時光的一部分,只是我們還是非常非常的眷戀。

時光這個事情,我是大概到了九○年代中期以後,開始感覺。
很重要的是年紀大了、體力衰退,
體力衰退以後你忽然被逼得安靜下來、坐下來,
你開始看見東西、感覺到東西。

以前說:我要、我要、我掌握、我控制、我要效率!
這樣的東西很不一樣。

所以我的舞步突然間變得很慢,
跟「薪傳」很不一樣,那是年輕人的熱血,整個舞台就是血肉的表演。

等到九四年以後的「流浪者之歌」,
動作放慢了,在慢動作中間看到的細節,它的豐富性,
和你用很快很快的動作做了一百次加起來,是一樣的。

這樣看到生命的層面擴大了一點,不再只有效率,
以前用衝鋒方式已經不行了,要用慢的辦法來試試。

但即使到今天,我仍然必須克制、還是必須提醒,
要慢、再慢一點、再慢一點、再慢一點點。

有沈從文在旁邊是一個很重要的提醒,
《紅樓夢》那麼厚厚一本,
曹雪芹用了多少時間用毛筆一個字一個字這樣寫,想起來嚇死人的!

在這麼複雜的社會和生活裡面,
你能不能像馬奎斯找出那十四個月來專注做一件事,

十四個月不行、十四天可不可以?
十四天不行、四天可不可以?
四天不行、四小時可不可以?

如果我目前有什麼樣的功課,大概就是這個。

其實我很少有時間能坐在家裡,看到這個河水。
很多時候你因為太忙所以視而不見,只要停下來它就跟你講話。

最可怕的是半夜裡你醒過來,突然間發現,
黑暗中那河水還在動,你看不見但感覺到那個東西。

住水邊是很有趣的經驗,它提醒你很多很多事情。
表面上它永遠在那裡,有很多色澤、變化,但是你以為它沒有在動,
事實上它有,它是一切生命的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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