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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次當我想起了你……   ‧王文華

我的金魚「飛寶」死了。我養了她兩個禮拜,以比自己都規律的飲食習慣餵她,但她仍然死了。我隔著魚缸的玻璃看著浮在含混水面上的她,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

我和飛寶的相遇要追溯到兩週之前。當時我即將離職,一位同事請我吃晚飯。我到餐廳時她已經坐定了,地上擺著大包小包。「你去shopping 啊?」我問。她點點頭,「我最近搬家,在佈置我的新房子。」

吃完飯我們一起走到忠孝東路四段大街上,等她男友來接她。她手上抱著一個大購物袋,我說,「我幫你拿吧。」她堅持不要,還催我先走,免得待會兒她男友看到我會吃醋。當時我想:唉,真是好心沒好報!

第二天我才知道:大購物袋裡裝的,就是飛寶。她為了怕我發現,只好把我趕走。為什麼要送我金魚呢?因為我最喜歡的電影是「征服情海」,片中湯姆克魯斯寫了一篇建議公司改革的萬言書,立刻被開除。離職時,他唯一帶走的紀念品,就是金魚飛寶。寂寞時,他總是蹲在魚缸前對飛寶說,「我寫的不是備忘錄,是使命宣言!」

我們都上班,每天在經歷辦公室裡複雜的人際關係。不管再怎麼會做事做人,公司總有人不喜歡我們。上班一輩子,如果能認識幾個談得來的同事,彼此有一些甜蜜的片刻,那麼所有勾心鬥角的痛苦,就統統值得。

我有一些這樣的片刻。在我離職那天,感受得特別清楚。

離職那天,同事送我禮物。和飛寶同一系列的,是「征服情海」的海報。只不過海報中湯姆克魯斯側臉微笑的照片被換成我的。我的照片是同事從幾年前某個公司活動照片中找出來的,用它取代湯姆克魯斯,當然讓海報大打折扣。但在我心中,這是永遠賣座的一種情誼。

配合海報,是一張卡片,裡面只有簡單的幾個字:「要快樂!」後面用括號註明:「這不是備忘錄,是使命宣言!」

禮物,濃縮了我們對朋友的記憶。禮物會感人,因為送禮者為你量身打造了一組記憶。離職時,有同事送我風鈴和掛鉤,因為是我新書裏的情節。有同事送我辣妹的內衣,因為是我現實中的幻想。有同事送我文鎮,因為我每天寫稿子。有同事送我青蛙,因為我總是蓄勢待發。有同事送我粉紅色的Polo衫,因為我曾經說男人不應該穿粉紅色。有同事送我籃球裝,因為我每次打球都輸給他。有同事送我扇子,因為他知道我臉上是這麼容易流汗。而有同事送我吸油面紙,因為他知道我臉上其實是在出油。或好或壞,我們記得了定義彼此的一種顏色、聲音或物品。我會遺忘掉共事時的業績數字,但不會忘記哪些從會議桌下悄悄傳給我的吸油面紙。

因為我們在電影公司工作,臨別的禮物當然少不了一個錄影帶。錄影帶中,每個同事都講話了。其中一位同事還唱了一首歌,叫「奇怪的三角戀愛」(Bizarre Love Triangle)。這本來是一九八七年一個名叫「New Order」的英國樂團唱的舞曲。一九九四年被澳洲樂團Frente重新詮釋成慢板情歌。她唱這首歌的原因,是六月時的某一晚,我們正面臨大片上演前的壓力,我和她在公司加班到十二點。我在隨身聽上聽到這首歌,不自覺地跟著旋律吹起口哨。她坐在外面靜靜聽著,悶不吭聲繼續打字。在錄影帶中她說:「那是我最喜歡的一首歌,但因為你是老闆,當時又晚了,所以我沒有說,只是靜靜地聽你吹口哨。但現在你要走了,我要告訴你我多麼喜歡這首歌……」說著說著,她拿起寫著歌詞的白紙,開始輕唱起來:

 每一次我想起你
 我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
 每一次我看見你跌倒
 我跪下為你祈禱
 等待最後一刻的來臨
 你能說出那句我不敢說的話……

我關掉錄影帶,走到門口,蹲下來,看著魚缸中死去的飛寶,感到一陣藍色的憂鬱。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對著攝影機為你清唱?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祝你得諾貝爾獎?這輩子有幾次,同事會在你離職後送簡訊提醒你準時吃飯?這輩子有幾次,過去的同事出去吃大餐,還會打包一份快遞給你?這輩子有幾次,你進公司不用全面戒備?這輩子有幾次,你在公司用Messenger不用遮掩?看著飛寶,我突然了解:拋除了一切的頭銜、階級、責任、分工,我們畢竟只是一群年輕人。在中央空調的大樓,坐在聽得到彼此跟男女朋友講悄悄話的距離。日復一日,log in log out,藉著彼此尋找自己、克服孤寂。再怎麼鬥,加薪不過是百分之幾。再怎麼比,沒有人比得過資本主義。當我們八卦別人時,我們是另一個八卦的主角。誰的人生,百分之百值得驕傲?

而這一切,我竟離開後才知道。

飛寶浮在水面,我想起卡片上的使命宣言。下一次我跌倒時,有人會為我祈禱嗎?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4 / 08 / 10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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