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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文華


我偷窺   

住在台北,喜歡偷窺。

我住在一個窄巷的高樓,書房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對面公寓低一層樓的客廳。晚上寫作寫累時,我常抬頭看對面鄰居在看的電視節目。這樣說吧,他的節目滿足了我的幻想,卻省掉了我自己去買VCD的尷尬。我當然只看得到畫面聽不到聲音,但沒有聲音,比較容易抽離,不會看著看著撞破玻璃,摔下樓去。這個經驗,讓我發現自己人性的一面。我和鄰居並不認識,卻也找到了共同點。偷窺,讓我找到了朋友,雖然我大概永遠不會上去介紹自己。

台北是一個適合偷窺的城市,因為如此窄小集中,而且大家都不太在乎自己或別人的隱私。捷運是最適合偷窺的場所。電扶梯、月台上、車廂內,從平凡市民的表情、看的書報、睡覺的姿勢,你可以補捉到他們的人生、台北的氣氛。最明顯的一點是:台北好累!一大早上班時間,在光亮的捷運上,大家卻專心地打著瞌睡。不打瞌睡的,也露出疲憊的表情。沒有人抬頭挺胸,每個人都垂頭喪氣。頭髮蓋著臉,鞋黏在地面。台北最安靜的地方,竟在早晨的捷運車上。沒有人交談,唯一的聲響是到站時擴音器傳來的制式播音,大家無聲地走到門口,遊魂般飄向目的地。

偷窺別人的樂趣之一,是憑藉表面上的一點線索來編織對方的故事。從他的衣服、鞋子、熟睡的程度,來猜測他的職業、感情,和喜不喜歡吃豆腐。這類故事,在台北可以編得特別精彩,因為這裏有許多戲劇化的景緻。不管你買不買,開車經過檳榔西施面前,你不可能不多看兩眼。走過深色玻璃的轎車和店面,你總會突然進入想像空間。至於數不清的賓館和酒店,當然也讓你佇足不前。這城市充滿了秘密,啊,偷窺就變得格外甜蜜。

但偷窺最大的樂趣,有時倒不是看到什麼,反而是沒看到什麼。你看到別人在捷運上披頭散髮、面有菜色、穿灰暗的衣服、看沒營養的書,剎那間你有一種優越感,暗自慶幸自己的生活沒那麼無聊,自己看的書水準比較高。偷窺,提高了我們自尊,何樂而不為?

於是被偷窺的人,先天就處於劣勢。所以發現被偷窺後,通常反而自以為理虧地別過頭去。但有時也會難以忍受,抬起頭來瞪你一眼。最討厭的是捷運上坐在旁邊的人偷看你的報紙,而且越坐越近,你想要翻頁,還得顧及他看完沒有。其次討厭的是別人偷窺你在餐廳裏吃什麼東西,然後對著你這桌指指點點,跟侍者說他到的就是這個那個。針孔攝影機流行後,每一個人都變成了被偷窺的目標,於是在公共場所的表現就更為謹慎,我們的街景失去了創意和活力,只剩下慌張和小心。

偷窺,當然不只發生在實體的世界,更流行在媒體和網路。我們閱讀和討論八卦新聞,匿名地在網路上交友,都是進一步地滿足偷窺欲。偷窺可以啟發我們,讓我們從別人的生活得到靈感,也可以淪陷我們,讓我們用別人的生活取代了自己的生活。我們的偷窺欲是哪一種?睜開眼睛,我們是把自己看得更清楚,還是更模糊?

◎刊載於《Taiper Walker》2002年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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